简约的小屋

　　有一年秋天，我们黄梅剧团在南京演《莫愁女》

　　这个戏时，莫愁湖公园正好举办菊展，我便与朋友丁某结伴往观。五分钱的门票，成千上万盆的菊花，更妙的是，还遇到位奇人……

　　当我倒背双手，俯身一盆龙爪菊间，心中默诵一首唐诗……突然间，一位老人，七十岁左右，鹤发童颜，长髯飘飘，戴着老花镜，笑容可掬地说：“唐诗三百诗，你会读还是会背？”“当然会背！”“好，那你背背《琵琶行》。”“《琵琶行》，是不是太长了？行，背就背！”那时，我酷爱编剧，在语言上———也就是在背诵古诗上，正下苦功，有人听我背，求之不得，便滔滔不绝背了起来，背着背着，似是勾起老人瘾头，忍不住，他也随我齐声背诵起来，逐渐，速度比我快得多了，远远超在我前头，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背完，他早已悠闲地、笑眯眯地看着我背，仿佛赛跑冲刺过的冠军一样，回身玩赏着我的迟延。“那你背背《长恨歌》吧！”我不高兴了，也甩过去一首长诗，想难住他。“好的！”他似乎就等着我这句话，摇头晃脑、津津有味地背诵开来，速度奇快。“了不起，了不起！”我竖起大拇指，连声夸赞。他突然像个孩子：“我还会倒着背呢！”说着，便真的倒着背诵，还是奇快，让我真正领略了“倒背如流”的风采和韵致。背罢，他气定神闲，说：“小朋友，四海之内皆兄弟矣！像你这种年龄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，能背出《琵琶行》的，背出《唐诗三百首》，不多哇！”他分明高山流水遇知音了，一把抓住我的手：走，我们到一边说话。

　　老人说，他在北京一所大学工作，理科教授。说起爱好唐诗，内中还有个故事：年轻时，他追求一位女友，大学的校花，她不但才貌双全，尤其还有绝技，会背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当时，校园里追求她的，少说也有几十人，她放出话来：若真爱我，谁能在两个月内，背熟《唐诗三百首》，一字不错的，我就嫁给谁。老人说，他自幼最怕背书，故而学理科，是真正的爱情，给他无穷的勇气与力量，他仅仅花了五十九天，成了胜者，女友果真成了他的妻。后来，他越背，越觉得唐诗有味道，内里学问大、乐趣多，便开始背诵另外的唐诗，越背越多，背而上瘾，一发而不可收。

　　我说：“你到底能背多少首？”“你猜猜看！”他顽皮且天真地笑着。“一千、二千、三千？”他只是摇头，我狠狠心说：“五千？”他哈哈大笑“年轻人，你也忒小看我了！”说话间，打开随身携带的黑公文包，取出两本牛皮纸包裹的书。我接过，原是一套《万首唐人绝句》，几乎已近破碎，翻着翻着，便忍不住点起诗来：崔莺莺的！他一笑，背道：待月西厢下，迎风户半开，拂墙花影动，疑是玉人来。我又点了唐太宗、武则天、杨贵妃的诗，他都滚瓜烂熟。末了，我说：第二十卷第二十首是什么诗？他立即说：是白居易的《夜调琴忆崔少卿》……

　　“你难道真会背一万首？”他未置可否。良久，见我定定看着他，便说：只要功夫深，铁棒磨成针，你不要看怪物般看着我。我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比唐诗更宝贵的财富了！就我而言，背诵唐诗，还能延年益寿，你信吗？我整整下了四五十年的功夫，也可以说，一生业余时间，全都用在唐诗上，到哪，我都带着这套书。我也在作唐诗研究，还写了几本论唐诗绝句的书呢！

　　最后，问其姓名，他淡然一笑道：同是莫愁赏菊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识？

　　此事过去二十多年了，想起来，总疑是梦。